季鸥是80后,与医生通常给人们的严肃印象不同,她活泼,爱笑,谈到自己时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。
她生长在医生之家,外公和父亲都是医生,从小就看着很多人来家里向他们询问病情,大都是邻里亲朋,来时忧心忡忡,去时心下安然,“问过后都很感激,我就觉得医生是很受人尊敬的职业,能够帮助到别人”。选择学医,自然有家庭影响的因素,但更多是因为喜欢这个职业,她觉得“很有意思”。
高中毕业时,父亲觉得女孩子当医生太辛苦,他自己对此深有体会,劝季鸥不要学医,担心她承受不了这份辛劳,她说:“你们可以,我为什么不行?”
季鸥主攻血液科,病房里常见的是白血病、淋巴瘤、骨髓瘤等恶性疾病,都是重症,在生死之间,她看到的绝望和人生百态远多于常人,因此,对于生命她会更珍惜和敬畏,“看过那么多的生生死死,心里还是不忍”。
现代医学在血液病领域不断取得进展,有些以前的不治之症现在已经可以获得显著的治疗效果,但季鸥认为对于这类疾病的理解还需要更深入,“如果有人能发现一种治疗方法把白血病治好,也许能得诺贝尔奖”。
除了最新的学科研究进展,季鸥作为血液科医生血常规检测非常重视。血液科并非只有重症,而且很多情况下是在人们都很熟悉的血常规检测中发现问题,不少重症就是在血常规指标上看出端倪,再进一步检查确诊的。她在公益组织“中医萝卜会”中,为乡村医生讲课,她讲授的主要内容就是血常规检测,从检测结果中判断病情并施行治疗。
医者仁心,她做公益也如同在工作中救治病人,“医生肯定是本着治病救人的心肠做事,不是为钱,也不会逃避责任”。
1
机会不会重来
与血液病相关的疾病有很多重症,比如白血病,以前在人们眼中是不治之症,令人谈虎色变,季鸥见过各种各样的绝望情绪。
作为医生,除了救治病人,她还要抚慰病人和家属的情绪,燃起他们的希望。普通人面对重症时,往往无能为力,需要医生的帮助和安慰,才能在心理上接受现实,比较平静地去面对疾病。季鸥也不清楚情绪和希望能在多大程度上对治疗有所帮助,“很难去统计情绪对单个病例的影响,我们给予的其实是人文关怀”。
外界对医生有一种误解,以为不过是按部就班地接诊,检查,开药,采用的治疗方法和药物选择都依照某种程式化的标准进行。
事实并非如此,季鸥在门诊接诊的病人一般都是常见病,但要从常见病的症状判断是否存在重病的可能,决不能疏忽漏掉,“这是很难的”。她始终记着大学时老师的叮咛:“这可是人命,机会只有一次,不会有机会重来。”此外,根据症状评估病情,结合病人个体给出治疗方案,适合什么样的治疗,适合用什么样的药,还要考虑病人的经济条件,在疗效和经济性上向病人说明,并作出权衡。
正是这个原因,一名医生要经过多年的学习和漫长的实习,见识无数病例后才能亲手诊治病人,经验和学识缺一不可。
季鸥在繁忙的工作之余,每天花费两三个小时阅读、学习文献。血液病的研究进展很快,新药很多,分子医学的成果也很多,在诊断手段、病理分析和治疗方法上带来很大突破,典型的病型莫过于急性髓系白血病M3型,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,这种病发病迅速,影响凝血功能,以前的早期死亡率可达90%,病人生存机会非常渺茫。
但现在,它的临床治愈率几乎能达到90%,季鸥用“奇迹”来形容这种变化。
需要学习的文献很多,学界杂志上的研究成果,行业指南的更新,新药的药理、用法和疗效,遇到罕见病就要学习国际相同或相似的病例,这类文献大都是以英文发表的,季鸥习惯于直接阅读英文,一来中文版本相对滞后,二来中文翻译的过程可能会不准确,读原版更能直接理解原意。
“学医是这样的,活到老学到老。”
2
面对解剖
如果不是真心喜欢医学,季鸥是不会选择学医的。她的高考成绩超过一本线多分,报考清华、北大也毫无问题,但她仍旧报了南京医科大学的本硕连读。
“别人的大学都是去玩儿,我们是换了个学校继续读高中,很少有专业像我们这么多课。”季鸥现在还清楚地记得,从大一开始,就没有轻松过,每星期40多节课,每天学的都是新知识,完全不能偷懒混日子,“如果一二年级的基础没学好,后面的课程基本就听不懂了。”
课程多,每天都要上自习,那时候在南京大学鼓楼校区上课,自习室座位比较紧张,她们就想出恶作剧的办法,带着解剖课的骷髅去教室,“只要找到一个空位子,就把骷髅往那儿一放,周围人立刻就走了”。说到这些事时她脸上露出调皮的微笑。
很多学医的孩子,尤其是女生,初上解剖课会胆怯害怕,但季鸥的感觉却是“新奇”。
“终于可以接触人体了。”那些经过处理的骨骼和标本没有让她觉得害怕,反倒很有意思,书本上那些枯燥的名词变得真实了。而且上课内容很丰富,要学习的东西很多,没有时间胡思乱想,作业要写的和考试要考的,都是这些内容,考试时要在标本上指出老师指定的组织或器官。连续5节课站在解剖台前,用解剖刀划开皮肉,分离神经、肌肉,下课后去吃牛肉粉丝,照样吃得下。
那些年季鸥的心思,想的是“要好好学习,要不然出来成庸医了”,爱人回忆谈恋爱时陪她读书的日子:“那么厚的医学书,要背下来,还要讲出来。”
这样苦读的学习时光,她在学校里过了7年。班上20多人,只有3个毕业后转行,其他同学都在医疗第一线工作,他们私下关系都很好。平时的来往中,谈起对医生这个职业的态度,说来说去,最终都还是归结为4个字:“治病救人”。
3
奇迹
或许,医学让季鸥感到有意思的地方,是将重病的患者从濒危边缘挽救回来,重回生命的活力,以及现代医学进展在临床上造成的奇迹。
治疗急性髓系白血病M3型的两种药,全反式维甲酸和亚砷酸,用于临床治疗之前,M3没有特效药,治疗效果很差。“我们现在已经敢说治愈率这个词了,这是一个奇迹。”季鸥说,“这两种药都是我们国家发现的。”
亚砷酸是从人们熟知的砒霜中提炼而成。砒霜虽为古装宫廷剧中常用的*药,在中医里却有着奇妙的用途,在哈尔滨曾用于一些重症的治疗,发现有一些病人痊愈了,而其他病人却没有明显改善,后来哈尔滨医科大学介入研究,发现亚砷酸独独对急性髓系白血病M3型的效果很好,此后,亚砷酸被用于临床治疗。
“有些病可以确定致病基因的,像慢性粒细胞白血病,有可以抑制特定致病基因的分子靶向药物,也能大大延长生存期,从以前的中位生存期3-5年到现在的8-10年。”
季鸥学的是西医,医院工作之前,对中医的看法是“酱油汤”。真正接触后,才认识到中医是医学领域的瑰宝,很多新药的发现,都是建立在过去医学经验和现代科学方法的基础上,而中医正是过去数千年间医学经验的集大成者,年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屠哟哟,也是在中医宝库中发现并提取出青蒿素,终结了疟疾无药可治的局面。
“对于中药,究竟是单一成分还是混合汤剂起效,目前仍然在争论,从临床上看,似乎是汤剂才能起效,但也已经有了提纯的药,那么还会不会再有?”已有很多人在医学科研中使用现代研究方法来研究中医和中药,在季鸥看来,目前在临床上很多时候西医的治疗手段是不可替代的,但中医也是有待发掘的宝库。
不过,季鸥仍是现代科学教育下的医生,并不迷信于中医或西医的神奇,也不盲目排斥,她相信的是科学的手段。
每天下班回家,陪伴尚在襁褓中的儿子,安顿他睡觉之后,季鸥才有时间学习新的医学文献,为了跟上血液科疾病研究的最新成果,她往往过了12点才能睡觉。“睡得比我还晚。”她爱人对此颇有些怜惜,也只好无可奈何地笑笑。
4
习惯了就还好
季鸥有句口头禅:“习惯了就还好”。医生这个职业很忙,工作强度大,她说“习惯了就还好”;经常值夜班,夜班人少事情多,有时会遇到病人的各种奇怪要求,她说“习惯了就还好”;病人和家属面对疾病难免情绪失控,甚至波及医生,她还是一句“习惯了就还好”。
通常获悉自己患的是重症时,病人受到的打击是巨大的,季鸥在工作中,见过各种各样的反应,“求生欲真的是人的本能,到了生死关头,谁都想活下去。”
医院的一名护士,发现身上有瘀斑,检查后发现血小板数量少至(正常值应该是10万-30万),不过白细胞和血红蛋白数量都正常,与原发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表现类似。血液科为谨慎起见,立即为她做了骨髓检查,检查结果竟然是白血病。作为一名护士,她见多了生死病痛,对疾病的了解也比普通人更多,依然控制不住眼泪直往下掉。
震惊之下,病人和家属往往很难接受事实。普通患者不像有医学背景的人,在这种情况下,他们一方面对医生寄予厚望,一方面又可能不信任医生,“宁愿相信百度,相信邻居大妈”。
有时患者与医生之间的不愉快,就是源于情绪上的困扰和这种不信任。季鸥在美国克利夫兰医学中心做访问学者的时候,观察到美国的医患关系比国内好得多,她总结了原因,一是由于国内看病流程的繁琐,导致病人情绪上的烦躁;二是医生的态度问题。
流程问题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,她努力在工作中和蔼一点,再和蔼一点。但有的科室病人多,忙的时候连喝水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,医生时刻处于精神高度紧张状态,为每一位病人认真诊治,说明病情,就已经让他们疲惫不堪了。
季鸥苦笑:“我们科室会好一点吧。”她在克利夫兰医学中心的导师每天只接诊10个病人,就叫苦不迭,医院的医生每天看几十甚至上百个号都很平常。
当然,熟悉的病人对医生更多的是信任和依赖,需要长期治疗的重症患者,逐渐接受自己的病情,与医生之间相处非常融洽。
有一次季鸥在病房值班,抢救病人到凌晨3点多,才躺下来休息一会儿,4点左右护士跑过来叫她,说另一位病人找她。她以为是病情不稳定,过去询问情况,结果是病人失眠睡不好,要找她聊天。
“时间长了,有很多奇葩的事。”她还是那一句,习惯就好了。
5
见微知著
医院医院,医疗条件和医疗水平都是一流的,但医院,诊疗规范医院不可同日而语。
尤其在乡村,“乡村医生的知识和临医院比,医疗设备、硬件软件都跟不上。医院每天的门诊量达00个,血液科病人相对少一些,一天也有四五十个,乡村医生可能一年都接触不到几个血常规有问题的人,缺少临床经验,可能看到检查结果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”
所以她在“中医萝卜会”做了关于血常规的培训课程,把课程内容做成PPT,向乡村医生讲解怎样分析血常规的检测结果,从异常结果中判断可能的疾病。
“血常规是很小的一个检查,但里面可以看出的问题很多。”季鸥以为乡村医生应该是称职的全科医生,具备常见病的诊断、治疗能力,以及院前急救手段,能够对急症病人进行急救处理。最重要的,“首先能判断出哪些医院”,检测手段和病情判断水平可以帮助他们识别重症,及早发现,以免延误病情。
有些医疗条件不好的地方,乡村医生缺乏进修实习的机会,季鸥希望通过这些课程,最大程度地提升当地的医疗水平,以后她准备再讲授一些关于肝肾功能检查,以及中医推拿、艾灸等在当地用得上的诊治手段。
在美国的时候,医院的公益项目,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,做公益对她来说是顺理成章、水到渠成的事。她还在报刊和网络上撰写一些科普文章,向大众介绍一些辨别疾病方法。
季鸥在多年从事的医生职业中,越来越感觉到健康的可贵,也感觉到生命的脆弱,她常告诫家人少喝酒少抽烟。爱人创业经商,生意上的应酬很多,她觉得代价有些太大了,劝他要适可而止,“赚钱不重要,健康最重要”。
对话季鸥:
生活,不只是活着
城品:你在生活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?
季鸥:不讨喜的一个人,学理工科的嘛,不太有趣,比较线性思维,谈事情的时候直来直去,可能不会太多地考虑其他方面。
城品:你在工作以外,有什么爱好吗?
季鸥:工作以外没有太多时间,就是睡觉了(笑)。以前经常跑步,只要不下雨,差不多每天跑5公里,跑步会让自己精神状态好一些,因为我们上班忙,尤其是夜班以后,会感觉很疲劳,下夜班睡几个小时,醒来以后去跑步,会感觉状态好很多。跑步主要是用来调节身体和情绪的。
生孩子以后跑步少了,现在的爱好就是带娃。
城品:最近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?
季鸥:带儿子出去玩。平常太忙了没时间。
城品:如果可以拥有一种超能力,你希望是什么能力?
季鸥:花仙子的魔法棒,点一下,病人就好了。
城品:你喜欢旅行吗?
季鸥:喜欢,有时间就出去旅行。但现在没时间去。在美国的时候,回国之前,用了半个月在美国西部转了一圈,还利用周末自驾去加拿大,也去了美国的北卡罗来纳。回来前2个月,我爱人也去了美国,我们一起去玩的。
我觉得出去玩能开阔眼界,看看别人是怎么生活的,也能够给自己一些能量反馈,觉得这才是生活,而不只是活着。而且跟不同的人接触,会让你重新去思考一下人生。
城品:旅行中最喜欢哪些地方?
季鸥:目前为止我比较喜欢的应该是*石公园。加拿大我也喜欢,但我只去了加拿大东部,据说西部也很美。加拿大的城市会竖一个牌子,写着这个城市有多少人,有的就是几百人,几千人已经算是多的了,不光乡下没人,城里也没人。
城品:喜欢看电影吗,你最喜欢什么电影?
季鸥:我最喜欢《肖申克的救赎》,一个是剧情比较好看,一个是他在不停地想办法去克服一切困难,那种对于重生和自由的追求很动人。
城品:到目前为止,对你影响最大的事是什么?
季鸥:我觉得应该是在克利夫兰医学中心那一年半时间,让我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去思考医生和病人的关系。我主要是在实验室,但我的导师是临床医生,我会跟着他去查房,看他们医生和护士对待病人的态度,真是让你感觉如沐春风。
所以我在自己的工作中,有意识地去改变,设身处地多为病人和他的家庭考虑一些,尽量多解释病情,在情绪上多安慰几句,也注意一下理解,有时候虽然可能没什么用,但会让病人感觉你很尊重他。
城品:你工作里有没有低潮期?
季鸥:得不到病人的信任的时候,就是我的低潮期,会比较郁闷,觉得自己也没有做错什么呀,我也是站在病人的角度想问题,但得不到病人的理解。
城品: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办?
季鸥:我会重新去反省我自己,到底在这件事当中有没有问题,以后再遇到这样的情况要怎么处理。习惯了就好了(笑)。
城品:如果时光重来,还会选择医学道路吗?
季鸥:会,我很喜欢医生这个职业,很有意思。
城品:作为医生,你能不能给我们一些健康建议?
季鸥:定期体检,体检很重要;第二是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,早睡早起,三餐正常吃,少喝酒,不抽烟,多运动。(本文经授权转载自《城品》)